路径依赖与底层互害
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指的是给定条件下人们的决策选择受制于其过去的决策，即使过去的境况可能已经过时。这样的现象其实有很多。或许在当时，采取某些手段是有一定意义的；可一旦习惯养成，就很容易陷入路径依赖的陷阱，导致墨守成规，难以自拔，最终一条路走到黑。即便后来早已经有了更好的手段，或者当时的手段对于现在而言已经没有益处，甚至害处颇多，也不会动摇之前的选择。今天我想给大家分享几个我在实际生活中看到的路径依赖。
上海的地铁安检
2010 年的世博会，除了给上海带来了一场规模宏大、万国来朝、琳琅满目的展会，还给上海的地铁带来了安检。当时处于安全的考虑，为上海的各处地铁站增添了安检这道工序。彼时的上海已经有超过 300 个站点，由此产生的费用也是颇高。假设每个站点有 2 个出入口，那每处就是两台扫描设备，外加至少四个安检人员。世博会结束后，昔日的热闹虽然离开，但是地铁安检却永远留了下来，继续陪伴着上海人民。可是我们真的需要安检吗？安检真的有意义吗？安检真的不能取消吗？
地铁安检的硬伤可以说是颇多。首先，地铁虽然有安检，但是隔离检票闸机的护栏还没有一米高。那么如果想为非作歹，完全可以一个人进去之后，另外一个人在外面从护栏把“不好的东西”递进去；其次，安检只检查箱包，不检查挎包、手提包、塑料袋等，也不检查随身物品。那完全可以随身携带“不好的东西”，或者把东西放在手提袋的最下面，只是象征性地让安检人员看一眼；但更重要的是，那台扫描设备其实基本上没有几个安检人员会认真看，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只是坐在屏幕前发呆。不过也不是到处都这么水，比如隔壁苏州，人家的地铁安检就明显认真得多。如果包里有水，那一定会让你拿出来喝一口——疫情期间也行啊，摘下口罩喝呗。
那安检真的能拦住坏人吗？其实所谓的“不好的东西”，无外乎刀具和液体（汽油）。但是因为有上述问题的存在，想把这两种东西带进地铁，真的可以说是无比简单。但其实我最纳闷的，还是不能理解他们心目中的“坏人”的脑回路。如果想搞破坏，那能选择的地方还有很多啊，比如拥挤的公交车，比如热闹的广场，再比如医院（咳），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地铁呢？我想，地铁的安检，现在看来，恐怕只有两个好处了：制造就业岗位，以及增加的安保人数能够起到的震慑效果。
可是为了这么点好处，普通老百姓的牺牲可就真是大了去了。无端增加的进站繁琐度，沉重的行李箱搬上传送带，高峰期进站口拥挤的队伍，偶尔听到的口舌之争……然而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安检人员的工资与安检设备的采购，当然也都出在“羊”身上），却什么好处也得不到，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所有人都在互相配合地演戏。我知道你不会认真检查，你也知道我知道你不会认真检查，但就是这么继续一天又一天地演下去。偶尔实在是不想演了，还可能会互相伤害，出现乘客与安检人员之间的言语或肢体冲突。
北京的公交检票员
2019 年我在北京实习，也体验了北京公交车的种种。与全国各地都不同，北京的公交居然是有售票员的。不仅如此，上下车都需要扫码，然后车费是跟路程相关的。近的可能 2 块，远的甚至超过 5 块。但更坑爹的是，手机 NFC 扫码时不时会出现明明扫码了，但是却没有被公交识别到的情况，还有可能会不小心多扫（也就是一次扫了两下）。此时无外乎三种情况：1、上车扫了但下车没扫；2、上车没扫但下车扫了；3、上车扫了，下车不慎扫上了两次。那么恭喜你，这三种最终迎接你的都会是扣你这趟公交的最远行程的车费（一定是超过 5 元的）。
北京的公交完全不管你是上车还是下车，因为它自己也无法识别，只知道你扫了，那第一次扫就会默认是你上车了，此时开始计算起始点；第二次扫码，算是终止点，最终计算票价。但如果此时不慎又扫了一次，那会立刻判定你又上车了，然后自然是“忘记”下车扫码。所有忘记扫码的行为都会一律被视作逃票，这也就导致了上述的结果。这一切给乘客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从中门后门上车了。但坏处实在是只能有苦水往肚里咽，无计可施。
北京的公交除了这个蛋疼的计价，还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就是车上居然有售票员。虽然叫售票员，但是 99% 的乘客都是用的交通卡、二维码或 NFC，所以售票员绝大多数时候的工作就是看你有没有扫码。他自己也要做一个位子，偶尔会让给需要帮助的乘客。甚至个别“特殊的”公交车（大概是专线之类）上面还会额外安排一个保安。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我收拾东西离开北京的日子。在那个星期五的下午，大概三四点，我坐的公交车上只有四个人：我，司机，售票员，保安。大概和上海的安检类似吧，最开始增设售票员这个岗位有彼时的意义，然而后来也索性不取消了。现在估计售票员又多了个活：检查健康码和口罩佩戴情况。
学校的教学楼及宿舍大门
2020 年，一场疫情，为当时还在学校的我带来了无数的不便。这其中有一条，就是进出教学楼需要扫码和测体温。为了便于管理，以及降低安保成本，本来有三四个门的教学楼变成了只开放一个门。这带给我最直接的影响是，我以前上学经常抄的近路彻底凉凉。我从此每天只能绕道很远的一个门，然后掏出手机打开扫码界面，然后把亮度调到最高，在那台垃圾的扫码设备上晃来晃去，循环往复。然后这玩意有意义吗？测出来的体温永远都是不到 35 度，我寻思我就算发烧 38 度，应该也只能测出 36 度吧？至于那个码，那完全就是学校自己搞的，跟健康码也不同步，而且稍加分析就能看出是从学校自己的服务器获取的个人信息而已。尤其是学校服务器还特别垃圾，卡得不得了。之前出现过因为返校人数太多，短时间内访问通信码的流量太大，服务器直接宕机，所有人进不了教学楼的情况。
在学校面对各种乱象，到了宿舍也得不到安宁。宿舍区也安装了“高科技”的扫码设备，进出都要扫码，一天不扫就黄码（怕你夜不归宿）。扫码闸机还很窄，骑自行车需要小心翼翼地过去。我已经目睹了很多次因为要掏手机打开界面扫码而不慎把手机摔下地的场面了。不仅如此，我相信每一个学生都觉得活得无比没有尊严。为什么自己的出行要被这几个连制服都穿不整齐的保安给轻易阻挠？为什么时不时靠近自己住的楼的大门就只能出不能进，或者只能进不能出，需要频繁绕道另一个门？
更恶心的是，光门口扫码还不够，进宿舍楼还要再次出示自己的绿码。我住的公寓楼是比较高级的，带有地下车库，有些学生也有自己的车。有地下车库，自然就有地下车库的斜坡入口，以及从地下车库直接到达地面的楼梯和电梯。然而前面说了，进宿舍楼需要出示绿码，那怎么避免有人偷偷从地库跑上楼呢？答案很简单，把电梯和楼梯封了。以前我的同学可以每天带着垃圾坐电梯一路到达地库，在那里的垃圾桶扔完垃圾，直接开车离开。那之后他就只能到地面扔垃圾，然后绕道地库的斜坡入口下到地库再开车；回来也只能从斜坡重新回到地面，再走到宿舍楼前掏出绿码。平时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等到失去了，才觉得难过与无奈。
公司附近的小吃街
2022 年，已经工作的我，每个工作日的中午都会到附近的一处小吃街吃饭。因为上海上半年的一场疫情，城市中出现了很多隔离带，这条小吃街自然也是逃不掉的。首先我们顾客肯定是不好过的，毕竟本来有好几个入口，现在只能绕道，而且唯一的入口还是没有任何树荫，阳光暴晒的一处。然后自然也是扫码量体温样样齐全。
但是真正遭殃的，其实是外卖员。本来外卖员完全可以把电动车停在路边，然后走最近的入口直接取饭馆拿外卖。但是现在因为隔离带，他们又不能把电动车停在唯一的入口，而且每次都要掏手机之类的实在是过于麻烦，进去之后又要走一段距离，所以他们选择趴在隔离带上冲着里面大声喊：“黄焖鸡米饭 71 号 72 号 74 号 76 号好了没有！我等了十几分钟了！”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其实根本就听不清楚喊的是什么。饭馆这边也不好过，还得专门安排一个店员往返于饭馆和隔离带，搞清楚那些大喊大叫的人里有哪些是要自家的外卖的，以及他们要的是哪些单。每天中午，坐在饭馆里吃饭的我，听到外面连绵不绝的叫喊声，我都为他们感到心酸。
外卖员和店家，每天都因为隔离带而积攒着怒火。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爆发了。那天我刚吃完饭走出小吃街，结果听到了洪亮的叫喊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看到隔离带两旁两个男的在破口大骂。外面的外卖员从隔离带上方往里面伸着胳膊在朝着店家比划，而店家这边也不甘示弱，直接走上去抓住了外卖员的领口，然后就使劲把他往里拉，居然直接把外卖员拉得双脚腾空！我赶紧掏出手机，看了下傍边的路牌，马上就打算要报警，幸好其他人已经把他们俩人给分开了。
路径依赖与底层互害
上海的安检这么鸡肋，那为什么不能取消呢？因为出现安检的原因是为了安全，那么谁能保证事后把安检撤走就能不出事儿呢？保留安检，即便是在出了事儿，那舆论也无话可说，毕竟已经做到很好了，但百密必有一疏。可是一旦取消安检，万一真出事儿了，那就有的放矢了：谁让你掉以轻心取消安检的？
北京的公交车为什么都已经 21 世纪 20 年代了，却还是“需要”售票员？因为北京有数不清的公交车，也就有数不清的售票员。如果取消，那这么多人的就业问题该如何解决？公交车的票价以及收费方式如此不合理，为什么不改？因为改是需要成本的，可是不改，你们也不能怎么样嘛。
学校的教学楼及宿舍为什么从此长期只保留一个大门的通行？为什么毫无意义的通行码要没完没了地扫下去？因为扫码是为了防疫。即便真出现了疫情，但是也尽力了，大家无话可说。可是一旦放宽甚至取消，再次出现疫情了，就一定会被指责。更何况，关掉了好几扇门，大家好像也没什么意见啊？那索性把这个成本省下来呗。
公司附近的小吃街，为什么要保留隔离带？因为修建隔离带是需要成本的，拆掉依旧是需要成本的，而且不利于管理，更不利于所谓的防疫。虽然饭馆和外卖员还有顾客都受了苦，但是他们也不能怎么样，只会无能狂怒，互相撒气罢了，这账怎么也算不到管理者的头上。
这就是路径依赖，以及它造成的底层互害。以往我可能会说一些类似“希望大家能够过得更加幸福”、“希望这个大家庭能够更加和睦”这样的话，作为文章的惯用结尾；但是今天我只想说，希望大家少一点互害，多一点体谅。希望以后你在搬起行李箱安检时，掏出手机一步步打开健康码时，摘下口罩喝水时，顶着烈日到院门外拿外卖时，冒雨排队做核酸时，去医院被拦在门外时，被保安厉声呵斥时，当志愿者而不被配合时，网购迟迟不发货时，过年回不了家时，看电影必须自备 3D 眼镜时，……时时刻刻能够明白，底层的怨言、怒火、戾气乃至冲突并不是此刻你面对的人故意带给你的。